2004年,北京的房价上涨了不少。
年底,官方发布数据显示,全国住宅销售额上涨317。而在北京,一套位于西五环边缘、五十余平的小区房,叁个月内涨了好几万块钱。
创下北京七年来房价新高。
有人说,这是个机会,也有人说,这是一场注定把普通人甩在原地的游戏。
彼时,十五岁的郁知没有多想。
她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捏着母亲的检查报告单,手心是湿的,嘴唇干涩。
至于母亲,拖着病躯带郁瓒回了家,半小时前,她们因为“手术费用”争执过一场。
报告纸上的术语她大半看不懂,医生说得缓慢温和,可她只听进去六个字:“需要尽快治疗。”
郁知想,再去问问医生。
再确定下。
“先做手术,配合吃药”医生说。
“大概得多少钱?”郁知问。
医生轻声报了个数字。
郁知沉默了。
半天后,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开口:“如果有医保呢?”
“能报一部分,大头你们要自理。”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
郁知点点头,出了门,走到医院楼梯口,靠着墙站了几分钟,才把自己从拿到检查单起就堵在肺里那口闷气吐出去。
回到家,郁知脱了外套,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从半年前开始消瘦,到今天就变得骨架突出的背影。
“妈。”
“嗯?”
“房卖了吧。”
厨房里安静了会儿,锅盖“哐”地被热气顶了一声。
母亲沉默着。
过了一会,她转身:“真要到这一步了?”
“是。”郁知低头看自己的鞋带。
“咱还有点存款——”
“不够。”郁知声音不高,“您手术完了得长期住院,住院之后要连续吃特效药,还有后期治疗。”
“我问过医生了,那药不便宜。”
“必须卖。”
“知知,那你和小瓒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
“妈。”郁知打断她。
“这都什么时候了,没什么比您治病重要。”
母亲握着菜刀的手在抖,刀锋磕在砧板上,发出闷响。
“今年我都高一了。”郁知看着她,声音平稳,“我能照顾郁瓒,也能照顾自己。”
“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可以休学,不管一年两年的,我先照顾你。”
母亲站在原地,眼里一片混沌。
“妈。”郁知忽然轻声唤她。
“我不能等到您真的躺下,再来想这些。”
厨房里静了很久,只有锅里水声在不停地沸着。
母亲有些哽咽:“你这孩子”
郁知走过去,把灶关了,锅盖揭开,让那股热腾腾的雾气飘出去。
“妈,冷的天快过去了。”郁知说。
“咱们也一样,得先活过去。”
2005年初春,从“买的房”搬到“租的房”,前后只用了两个月。
那套房,不,二手房,是母亲在攒了五年在北京买下的,地段凑合,面积九十来平,一直在郁知记忆里像一块安心之地。
卖掉的时候,赶上上涨点的风口,出了小几十万块钱。
市场行情涨得快,房子倒手很快,中介抽成也快。
钱到账时,母亲刚做完一轮检查,医生说情况不乐观,需要尽快手术。
手术费用、住院押金、术后药物支出、特需床位加价治疗计划开始之后,每一样都是明码标价的现实。
冰冷、直接、从不讲情面。
钱像掉进无底洞,几天一个进度,一周一个账单。
唯一有点慰藉的,就是北京的医疗条件是相当不错的了。
算着算着,那点“还算可以”的预算,郁知觉得,要不了多久很就会被掏空了。
留下的钱,估计只够她跟郁瓒租个房、勉强过活。
出租屋选在了离学校近的城中村。
叁环内。
母亲专门撑着身体过来租的,成年人说话好办事,房东看她们一家的样子,还说会照看照看。
没有电梯,楼道里年久失修,墙面起皮,她们搬进去时是个阴天,风吹得楼道的塑料布一直响。
出租屋隔音很差,隔壁住着一对北漂的情侣,男的叫陈山,酒吧驻唱歌手,女的则是南方人,声音听起来软软的,但脾气挺呛,总在晚上出现,身上永远都有股喷多从而导致刺鼻的香水味。
至于名字,郁知只知道这里的人都喊她“小黎”。
有一次郁知在餐馆深夜兼职回来,小黎正靠在门口抽烟,身上的黑色皮裙太短,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
她冲郁知笑了一下,烟雾从唇间吐出来,嗓音有点沙哑:“你每天回来都这么晚啊?”
“嗯。”
“学生还打工啊?”
“对。”
“也是够辛苦的。”
女人点点头,没再问。
从母亲第一次手术做完的那天起,郁知就去找了兼职,挣钱多的她指望不上,但在夜市摊,菜市场,餐馆聚集在不属于首都繁华的地方,郁知可以找到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报酬。”
大多都是钟点工。
郁知还是想努力点,两边都顾上,这样,她还是可以上学的。
休学,她暂且没想过。
母亲的第二次手术很快就来了。
那天,郁知跟郁瓒坐在医院长廊上,都在发呆。
两人靠在一起,肩挨着肩,像两截折弯的柳条。
这病折磨的,不止一个人。
俩小时后,手术仍在继续。
郁知从备好的饭盒里掏出两个尚有余温的馒头,递了一个给郁瓒。
“吃点。”
“姐,我不饿。”
“再装?都叁四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了。”
郁瓒还是坚持说他不饿。
郁知没再管,自己低头咬了口。
馒头是热的,但吃到嘴里跟石头一样,她咽得艰难。
又咬下一块,郁知转头把其中一半塞进郁瓒嘴里。
“吃。”她说。
郁瓒本来没什么反应,咬了口后低着头,忽然就抽了一下鼻子。
随后,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在郁知耳边响起。
再等到馒头咬到一半,郁瓒忽然就不吃了,慢慢低下头,靠过来,把脸埋进郁知怀里。
男孩额头顶着郁知的胸口,一下接一下地抽气,越哭越快。
郁知能感觉到郁瓒在发抖。
衣服很快湿了一小块。
郁知一手还拿着馒头,另一只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落在郁瓒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别哭啊”
“姐,我吃不下”郁瓒带着哭腔开口,“我真的吃不下”
“我知道。”
“妈会不会……她是不是……”
“不会。”郁知打断他,声音低,“她会出来的。”
“姐……”郁瓒又小声喊她,声音发颤,“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一瞬间,郁知脑子有点空。
说实话,她挺怕的。
她也想哭。
可她不能哭。
她想起母亲第一次做手术的时候,她跟郁瓒也这样,靠在一起,那会儿应该是被吓得都没什么表情,硬是一滴泪都没敢掉。
回去掉的。
第二次好点了,能在医院哭。
于是,郁知摸着郁瓒的后脑勺,又扯了点馒头塞进郁瓒嘴里。
“会啊,姐在呢。”
这是郁知说的。
那晚回出租屋,碰上隔壁驻唱歌手——陈山,靠墙蹲着,嘴里咬了根烟,低声哼着歌。
“没事吧?”他问。
郁知:“没。”
“听小黎说你们妈妈生病了?不咋回来,你们俩小孩从医院来回跑挺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