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到挹江门旁的浦口时,天色已经沉下去。大快云团的沉重的脚黏在宽阔的江面上,揉碎满江落日熔金。风不住地吹刮,渡轮黧黑的阴影漫上堤岸,昏沉如昔。
终于也到这般境地了,让人挺恍然。他还记得几月前光裕茶社的烟柳正山与在教室里看见的最后一圈烫金日色,还有那句难以启齿的“je t’ai à folle”。
如今,却已是烽火坠城郭了。
“你们是第几师的?”他问挹江门的守军。
“第36师。”那人敬礼道。
“替我向宋希濂带句话。”宋希微看着木箱被送上货舱,他的脸孔逆着最后一丝余光,平日里的锐气被消去了,“守住南京,我还要回来喝茶。”
三弦(5)
中华门破了。
李晏对着等消息从来都不予理睬。他依旧伏在掩护的城墙后,隔着火燎的尘土与硝烟装弹开枪。右腿已经麻木了,他甚至怀疑战后是不是要将它锯掉,以免疼痛盖过清醒。
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狠的。
“李晏,撤退!”葛菁从隔壁巷子探出身,冲他喊着,“你们第36师在挹江门,你犯不着”
“去挹江门做甚,还真想背水一战了?”一颗流弹过来,前边的牌楼轰然倒塌,李晏侧着身子,往一片迷蒙里看去。他知道葛菁下半句要说什么,她总标榜她自己无牵无挂,要死也是她先上路,别人犯不着。
但谁不是冲着死来的。
李晏想,他不配。他就该不带悲喜地来见宋希微一面,此后宋先生是宋先生,小少爷还事小少爷。明知南京要沦陷,他就该早早把他家先生送去武汉,这乱世悲的悲惨的惨,也不缺他们命痛两重。
父亲说,天下为先。
他也望父亲能以他为荣。
“李晏,你给我撤,立刻!”好容易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葛菁冲他吼道,“你在国民党暂驻,连中共上级的命令都不听了?你不是要送宋先生走吗?情报不是要请他带去武汉吗,你与他了吗?”
李晏垂眼,深吸一口气,起身从瓦砾堆里出去。身后火并又开始了,身后葛菁冲进烟尘里,他顶着子弹呼啸声跑回通讯处,将电台与那把塞着情报的三弦扛出来,强忍着再度裂开的腿伤向城中去。
他过了平民安全区,借了俩装载车,往浦口一路蹬过去。平民安全区里有不少改易便服的惜命军人,他也不乐意去看,只顾抹着脸上的汗水与血水。
天边落日滚烫。
轮船鸣笛了,那声音长而凄厉。墨云仿佛在那一刹那聚拢,波纹由远处涌到港前。
“上船吧,宋先生”
李晏满身泥渍血汗,将装载车扔下,还未来得及向人交接那发报机,提了三弦就向舷梯那边一瘸一拐地走。宋希微见他,也不顾及身上厚重矜贵的大衣,大步跑起来,向他奔过去。
夜风猎猎。